方老師退休了

村里有個退休的方老師。

記得方老師以前都是在小學里教一年級的語文。二三十年前的老師基本都是我們這群80后的啟蒙老師。當時的家鄉還沒有學齡前的教育，孩子們都是到了年齡直接上小學。村里很多家長都喜歡讓孩子到方老師所教的班級里去學。所以爸媽在報名時上一年級的時候也說得讓他教。

隱約記得報名后，阿舅送了個大書包，大的我背起來書包就差不多墜到了大腿下。我嫌棄大，可是家里人都說大點好，裝書多，來年也可以背，正如當時過年買新衣服，大人都買稍“大”一碼，可以備著來年穿。

我清楚的記得第一天上學，母親準備了幾個紅雞蛋跟糖果放家里“天地爺”神位前，點了香，讓我拜了一下天地老爺。再拿了一張向神明求來的紙符跟兩個紅雞蛋裝進了我的大書包。接著就拉著我去學校見方老師，離開前再囑一句我要聽老師的話，然后再跟老師囑咐一句，假如我不聽話就請老師收拾我。

四人一排的老舊木桌子，有的已經是坐了五個人，整個班級都密密麻麻的。還有一些家長拉著孩子來，要讓方老師安排座位，看到實在坐不下了，才失望的拉去其他班級。

第一天上學什么感覺呢？

在老師的安排下，我們都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一群孩子兩手護著書包東望望西瞧瞧，有幾個同學好像要哭，可是又不敢哭。我一直想把書包的糖跟雞蛋拿出來吃，可小手在書包里搗弄了半天還是不敢，有點不好意思。在看到有些同學拿出來吃，我也就放開膽子拿出來吃了。就這樣我們好多孩子吃起糖，不怕麻煩的同學還剝起了雞蛋。而老師忙著應付家長跟安排座位，也沒什么時間來管我們了。

長大了，回想第一天上學拜“天地老爺”跟吃紅雞蛋有點微不足道了。但這對土生土長的農村父母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

一年級的書讀得甚是辛苦。老師要求比較多，學校開始上課是8點整，我們早上6點鐘就得到學校早讀，一開始讀拼音，讀完還得寫。后面讀課文，寫田字格漢字，照著筆序一筆一筆寫。7點鐘回家吃早餐，8點再回學校去上課。寒風凜冽的冬天，早上很想賴一下床，可是我也不敢遲到。借魯迅的一句話“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方老師更是風雨無阻堅持按時到班。如今自己當老師了，也在教學生了，才知道當時每天早上讀幾個拼音寫幾個漢字對打下基礎是多么的重要；而自己成家后更深刻體會到方老師能將家庭和孩子放于工作之后是多么難能可貴。

后面我升高年級了。家里的大妹子進小學也是他教的。可是學了一學期，家里經濟拮據，爸媽生活在當時那種有著重男輕女的年代就想著讓大妹輟學了。方老師得知后，開著他那輛小小的摩托車來到我們家里試圖說服爸媽。他說大妹成績很好，輟學可惜了。那時上小學的學費得好幾百塊，這對于普通人家來說絕對是一筆巨款。

現實社會可惜的事太多了。記得當時村里是有對困難家庭孩子的學費進行優惠還是什么的政策，具體我也記不清了。只聽說往常很少公示，但是有一年不知怎么的竟有公示了，大紅的榜上寫著黑色的毛筆字貼學校大墻壁上。大家才知道村里的幾個村干部跟大戶人家也榜上有名，原來他們的家庭跟我們普通人家一樣都是很困難的。

后面我離開家出去外面讀書了，偶爾回家，聽說方老師退休了。可是他退休后閑不住，還是回學校里幫忙教書。我常在路上看到他還是開著那輛老爺摩托車。這車就像方老師一般本該退休卻仍舊堅守崗位。記

得大學時回家過年，在村口摩托車修理店，有很多外出的人都排著隊修摩托車，修車師父在這冷天里也忙得揮汗如雨，有著急的車主還想要自己動手幫忙修了。正當修車師傅忙到一半時，突然放下了扳手，大步跑出去。我跟其他人一樣都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手里拆的機器要爆炸了。可等定神一看，原來他迎上去幫方老師推他那輛老爺摩托車了。看樣子他是得先幫方老師修一下車。我跟其他等修車的人一樣，都沒有任何意見，好幾個煙民都爭給方老師送上香煙，可是又記起老師不抽煙了。大家收起煙，讓他進里面喝茶。方老師不好意思的插了隊，大家伙還搶著想幫他還修車的錢。有人建議讓他換個車了，免得老得修車。他說自己老了，其他的車開著不習慣，總覺得要摔。

是啊，一輛摩托車開習慣了想去適應其他的車都很難，更別說現在要他離開站了幾十年的講臺去往他處了。可是，歲月也不饒方老師呀！何況他本應退休好幾年了。

前年正月里，他來鄰居家竄門，我跟大妹便一起找他聊聊天。他見了大妹，竟然能認得出來，一邊用他那飽經風霜的手捧住了大妹的臉，一邊不斷的感嘆大妹長這么大了。我現在也當老師的，心里明白他這是對大妹有多么關心牽掛，畢竟可是十幾年了，而教過的學生都有多少個了。現在能清楚的認出一個學生，叫出一個學生的名字，這是多么的不容易。

平時空閑時跟家鄉的兒時玩伴相聚，大家也基本都不忘提一下方老師，以及在他那嚴格要求下朗讀到滾瓜爛熟的拼音與課文，寫的一本又一本的方格本，還有那一板又一板讓我們抄到害怕的練習。然而大家伙的話語中全然沒有抱怨，有的只是對老師的恭敬及感激。

現在聽很多老前輩的老師在討論他們以前工作的辛苦、工資低、待遇差的問題。現在也更加明白他這輩子在村里堅持教了幾十年的書，直到退休時還舍不得離開這三尺講臺，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方老師退休了，可是我知道，在我們這村的好多學生心里，他一直沒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