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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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沙沙沙……
小車在平坦的水泥路上舒緩地行駛。我和老母親并坐在車上。不,母親是臥在我大腿上,頭枕在我大腿上。她已精疲力竭了,我輕輕地撫摸著她干枯的雙手,愿我的體溫煨熱她微涼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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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歲高齡的母親,腰跌斷了,在醫院折騰了近半個月,本來高明的醫生也為她成功地微創,注進了骨水泥,隔天就能下床,護工寥姐扶著她在走廊上學步,步子甚穩。我見到后,心甜如蜜。哪知,第二天寥姐告訴我,母親拉肚子,拉黑便,我一聽,甚慌張。經化驗,疑輕型胃纖出血且缺鈉。于是注射白蛋白并加鈉,治療數天,反反復復,黑便不止。寥姐告訴我,憑她26年護理的經驗,黑便不止,是年老肌體衰退,藥力是不濟事的。提醒我們準備老人后事。我們兒女和醫生不甘放棄,想盡辦法輸血,加咸加鈉,搶救了數天,時好時壞。母親太累了,喘著氣對我們說:“孩子,還是回家吧……”
是的,聽母親的,回家吧。這么的高齡,臉色越來越蒼白了,聲音微弱,已懶得開口了。醫院已盡力了,回天無術,只能聽天由命了。于是,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已不是兒時的路。以前的路,坑坑洼洼,崎嶇不平,從我們老村到縣城50余里。娘曾告訴我們,她14歲開始就從娘家馮田村挑柴草到縣城賣,走的就是這條路,走了近十年,是爺爺花了十擔稻谷把她換到漁村成為我們母親的。一晃就70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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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沙沙沙……
????車子輕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阿梁,車到哪兒了?”母親囁嚅問。
“娘,車到安民寮子了。”
沉默一下。娘臉露喜色“那年我們挑柴時,每次都到這兒歇腳,喝涼茶免錢。”
這是母親的童話,母親艱辛又美好的童話。
“娘,您這么睡身體舒服嗎?累嗎?”
????“不……不累。你腿受得了嗎?累嗎?”娘雙眼關切地露出慈愛。 ?
“娘,我不累,只要您能堅持,您就安心地躺著,我把您護送到北京,我也能堅持,也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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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心聲。沒有母親,哪有兒子?母親的奶水把我養大,我兒時多病,是母親一把淚一把水,沒有娘精心地調理,我早已在荒郊野嶺成為泥土一堆了。記得兒時多少個日日夜夜,我幼弱的身體窩在母親懷里是多么的溫暖,多么的安逸。今天母親耄耋了,精疲力竭了,無奈地要回家了,作為兒子,身體是母親給的,能讓母親蒼老的頭顱臥在自己的大腿上,能時時刻刻感觸到慈母的體溫,這是多大的幸福,多大的福報啊!我愿意母親永遠地這么躺著,我一直陪她!到永遠,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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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沙沙沙……
車子輕輕地來到村口,輕輕地來到家門口。幾位好兄弟幫著把娘背回家了。
家是客家古寨摟里的老屋。這是晚年的母親坐在門口等待遠在他鄉的兒孫們歸來的老屋。去年初,深圳的弟弟在老屋的旁邊建了一座豪華的新房,要接娘過去住。娘戀老屋,婉拒道“我住慣這老屋子!”,于是一直住在老屋。兄弟分家時這老屋分給我。娘住醫院前春水大,老屋陽臺上那生命力旺盛的火龍果的根把陽臺穿透了,老屋漏水了。守護娘的妹妹因在穗的女兒有急事離開了,老娘爬上陽臺揮刀砍劈九株火龍果,一干一時許,累倒跌傷了。趁娘住院期間我雇工整整搬走了八麻袋火龍果的枝葉,把陽臺修理了。而這時娘吵著要回家,弟弟說就回到他豪宅住。娘嘴一撇:我就要回那老屋。是的,娘住那老屋慣了,那木桶,那水缸,那灶臺,那趕雞的竹杖……她閉著老眼也摸得準。大家一合計,就由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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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得意地回到她住了近三十年的老屋,躺在漬滿她汗水的老床,她睡得很安詳。我陪在她身邊,陪她睡了一晚、一晚、一晚……她好似好轉了,見著娘每餐能吃上大半碗稀粥。朋友歐醫生道,或許有意外之喜,老人體質好,過此厄,過百歲有望,我竊喜。第四天,艷陽高照,天氣變暖,我回縣城拿替換的夏衣,第二天清早,護守的弟弟來電,說娘不行了。我飛車回家,經搶救無效,三天后,娘就安詳地永遠地閉上慈祥的雙眼,永遠地離開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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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遺體告別儀式,曠曠的鄉場擠滿了送別的鄉親好友。哀樂撕心裂肺地響徹山村廣袤的天空,空氣好像凝固了,草木悲哀,高山掉淚!
……
沙沙沙,沙沙沙……
我們從縣城火葬場把母親的骨灰護送到葉厝祠山公墓,又把香火從公墓護送回山村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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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沙沙沙……
車兒依舊走在昨天的路,而臥在我身邊已不是慈母了,只是一只赤褐色的香爐,三炷裊裊的香火。我再也不能感觸到母親昨天的體溫了,我再也不能聽到母親的親切聲音了,再也不能見到母親的慈容了。
我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潸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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