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初心和道
1.記憶深處。
很多人都是這樣:一邊彷徨，一邊前進。走著走著，當初自己不經意間吐出的水果核，在小路兩旁開滿了花，結滿了果。
上個月，我畢業之后出來工作的第一屆學生，不知從哪兒找來我的聯系方式，邀我和他們小聚。掐指一算，我們一別已經十五年了。
他們還是當初那個質樸，爛漫的瘋丫頭，野小子嗎？那個一下課就賴在辦公室里，非要幫我倒茶和捶背的小珊，說話沒大沒小的;發現我長了白發，非要幫我揪掉,等我躺下了，她說：“你很像我爸。”
“哪里像？”
“我爸老乖乖讓我拔白發，我舅就不肯。”她自顧自地說，“我爸說因為我是他上輩子的情人。老師，我可以做你的情人嗎？”她睜大了眼睛看著，眼里滿是期待，我卻臉紅到了脖子根。她會去嗎？她現在還依然喜歡粘人嗎？
那個考試老不及格的少棍，手心老挨我打，但口若懸河，會一口氣說完：
油柑鳥來喔
舊銅舊鐵啊
啤酒瓶，角八紫
碎碎雜雜牙膏殼
熱壺塞啊上下扎
犁頭生，破鼎生
有啊，客出來賣啊
換做錢，跌做米
配做鐵米飯啊
隆冬嗆！
他會去嗎？他現在在做什么工作？他有發揮那三尺不爛之舌去展開他廣闊的人生嗎？他娶妻生子了沒有？他的孩子也跟他一樣不愛讀書愛饒舌嗎？
還有那個隔壁村的女孩，名字我忘了，扎著馬尾辮，老喜歡站在一角望著老師笑，真問她話，她又一句話不說，羞羞地走開。為了給我慶祝生日，走了幾里夜路，約好同村同學一起來，結果其他幾個都臨時有事，她還執意要來。回家時，因為害怕，一路哭到家里。 她會去嗎？她現在還那么膽小嗎？她還是當初那個喜歡靜靜地看，靜靜地聽，靜靜地笑的女孩嗎？
……
掛掉電話，思緒卻再也停不下來，我翻出他們的成績單和座位表，一切似乎回到十多年前：
2001年9月，我從師范學校畢業后，去了一所農村小學做代課老師，每月工資320元，外加學校的幾十元補助，到手400元左右，除去通信費，車油錢，伙食費，生活常常捉襟見肘。
但生活的逼仄阻礙不了激情的燃燒，那些以前經常睡到遲到的孩子，現在每天天未亮就來約我跑步，放了學我們在操場上踢球；周末一起去釣魚，一起爬山摘“多尼”;他們在教室里點著蠟燭催我講有關我的故事，向我傾訴他們喜歡的人為什么對他們忽冷忽熱；他們會給我謀劃未來該交什么樣的女朋友，買什么樣的摩托車，穿什么樣的褲子要搭配什么樣的上衣。
日子就這樣靜靜地等待著花開花落，生活平靜得只剩下童話，夢想，田野，希望，就是2001年的“911”和2003年的“非典”，也無法激起一點兒漣漪。我們沉醉在共同編織的桃園里。
現實如此豐滿，我從不擔心未來有多骨感。
2.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轉眼十多年過去，當年的清新小青年，現在已是油膩大叔；十年雄心空壯志，猛回首，淚潸潸；年少時向往太多未來，現在又背負太多過去。
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我不贊同：快四十了，身體機能大幅度下降，想要辦的事情總是力不從心，能不困惑？快四十了，孩子還小，父母卻已經老了，每天上有老，下有小的兩頭奔跑，能不困惑？快四十了，身邊的老朋友，老同學一個個功成名就了，我還是一個小學教師，去年教三年級，今年教四年級，明年估計還會教三年級，能不困惑？
前陣子，我去找老同學借點錢周轉，老同學二話不說，把錢塞給了我。然后語重心長地問：“既然你們兩公婆都有單位，還無法讓歲月靜好，為什么不考慮跳出來？”
為什么？說實話，我也說不清楚。
有時候是不敢，與天真無邪的孩子打了十多年交道，自己早已成了一個老頑童，我怕無法去適應外面硝煙四起的戰場。
有時候是不甘，賣豬賣糧讀了三年師范，教了十多年書，教學技能日漸提高了，教學理念日漸完善了，頭發也日漸熬白了，熬禿了，一個個職稱披荊斬棘地評來了，小學高級的職稱工資，我排了近十年隊，也快輪到我了，你現在叫我跳出去？
更多時候是不舍，不舍就是牽掛，牽掛那個粘人的小珊，牽掛那個口若懸河的少棍，牽掛那個在夜間道路上抽泣的女孩；我還想在油膩之余，在心底的一角，還留存著這么一塊地方：讓我在某個秋高氣爽的清晨，吹著海風，看晨陽從海平線徐徐升起，當第一縷陽光照到我臉上時，我還能會心地微笑；讓我還想在某個斜陽西落的傍晚，倚著老榕樹，留一份閑心讀一讀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還想學生夸我是個能寫一筆好字，能朗讀好一篇文章，能寫一篇好文章的語文老師；還想再過若干年，等他們都生了孩子，他們的孩子，能夠叫我一聲“師公”。
3.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禍福相倚，得失相依。你立或不立，時間過了十八年，你惑亦不惑，時間還會再過十八年。二三十年前教過我的老師，他們的音容笑貌早已漸漸模糊，而他們的勤勞、樸實、正直、執著和堅守卻影響著我人生的走向；我在課堂上講了又講的解題技巧，不過是考試前的過眼云煙，和孩子們一起上山下河，考試進步退步的喜怒哀樂，卻塑造著孩子們的性格與人格;這些年來隨波逐流追求的“大三件”，現在常常桎悎著想象的翱翔；十多年來和孩子們在田野上追逐彩虹和陽光的楨楨片段，現在反而成了最珍貴的回憶。這回憶滋潤著我的干涸與冷漠，麻木和混沌。守住初心，守住夢想啟航的地方，才能讓我們顯得更加淡定從容，豐滿自信。
4.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想罷，我挑了一件不那么老氣橫秋的衣服，捋了捋我那寒磣的頭發，準備赴宴。我要去和我的那群十五年不見的“老朋友們”，好好回憶過去，展望未來。好好看看小路兩旁，不經意間開的花，結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