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朝霞到日暮
文∕劉潔瑜
那年我十八歲,剛從師范畢業,分配在甲子鎮第四小學任教。學校有三四十個班級,卻只有二十幾間教室,采取了兩部輪流教學制:一部是上午八點多上課,上四節課,下午休息;一部是早晨六點十分上課,上兩節課,然后休息跳過上午,下午再上四節課。我家離學校遠,輪到上早課時,五點半必須準時起床,用極快的速度刷牙洗臉換好衣服,然后空著肚子騎上單車到學校。夏天還好,出門時天已經蒙蒙亮。冬天,寒風嗖嗖,推著單車出門,兩手凍得僵硬,剎車都不靈活了。天氣陰冷的日子,黑咕隆咚的,一路上都得打手電筒;天氣好時,單車踩上紅嶺坡,才能看見天邊的魚肚白,那也是我心里的曙光。
在校門口高高的臺階前遇見來上學的學生,口里呼著白色的“仙氣”互相問好。學生們也一樣,大冷天剛鉆出被窩,棉襖包得嚴嚴實實,鼻子凍得通紅,衣著單薄的還瑟瑟發抖。學生們在黑漆漆的教室里點起蠟燭,六七十支蠟燭,星光點點,煞是壯觀。燭光下,孩子們紅撲撲的臉如夢似幻,眼眸里燭火映照,星光閃爍。教室里暖意盎然,面對孩子們一個個純真活力的笑臉,以及這搖曳柔和的燭光,心里頓時柔軟,所有的困難霎時拋著腦后,使命感陡然倍增。
學校的林昌汝老師,教五六年級的數學,是我在四小實習時的老師。每年鎮里小學的數學競賽,他總能為學校拿下優異的成績,被稱為數學大師。林老師是一位敬業的老教師,預備鐘響,他抬腳就往教室走,站在教室門口等,上課鐘響了,準時踏上講臺。學生作業做得糊涂,上課不認真,他課間必要叫到辦公室談話。因為敬業和嚴謹,林老師自有一股無聲的震攝力,不發一語自帶威嚴,只要他站在教室里,眼睛掃視過的地方,學生們便鴉雀無聲,坐得筆直。
我在林老師身上學到很多。剛到四小第一年,我教五年級,班里最大的孩子十五歲,我不過比他大了兩三歲。他是個搗蛋鬼,帶著幾個“馬仔”,這幾個刺頭是人精,欺生。那會兒我常被氣得想哭,心里感覺從未有過的沮喪。林老師安慰我:老師的生氣是“戲棚上”的生氣,走下講臺,什么氣都不要放在心上。你千萬不能上學生的當,要沉下心來!他們一步步地試探你,你要是真的生氣你就輸了,跟學生比的就是誰更沉得住氣。現在想來,其實那時的我也就一個半大的毛頭小女孩,哪懂得揣摩孩子的心思?
時光如流水,一晃眼的工夫,我當教師已經二十七個年頭,我所敬愛的林老師也早已離去。每次想起林老師的話,總有不同的領悟——沉下心來做事,是為師者愛教樂教潛心育人的初心,是靜水深流的深度和厚度;沉得住氣,是為師者在教育上為人處事的心態,是天高云淡的寬度和包容。——而這兩者有一個共同的底色,那就是源自于對教育的愛。
愛是什么呢?愛是潛心教學,盡心盡職。
有人說,教書有什么難的?教材不會年年改,今年教過了,明年閉著眼睛都可以教了。然而,教育是需要智慧的,它不單單是備課上課寫教案那么簡單,都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備課不單要備教材,還要備學生。家庭環境不同,性格各異,造就了學生層次的不同,教學的方法也應隨之調整,這些都需要你沉下心來思考,靜下心來研究,并作出最合適的方案。
教書是個良心活,一節課里,你馬虎應付也沒人發覺,你使出渾身解數盡心盡職也沒人知道,但我們的良心會告訴我們什么是正確的。最記得那一年教三年級,一個班學生80多人,學生作文通篇土話,每天晚上都要熬夜改作文。那時我自己的孩子也還小,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因為天天熬夜,抵抗力嚴重下降,年頭到年尾,感冒君對我甚是眷顧,先生說我:“你這是用生命在教書啊!”
愛是什么呢?愛是建立在尊重和理解上的寬嚴有度。
接手過很多學生,觸碰過形形色色的家庭,發現每一個問題學生的背后都有一個問題家庭或者問題家長。許多時候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孩子或是桀驁不馴,或是萎靡不振,很少有陽光燦爛,三觀周正的正能量。作為老師,只有走近這些孩子,走走近這樣的家長,近這樣的家庭,給予尊重和理解,用自己身上的正能量去感染他們,教育才能發揮作用。記得有位學生性格孤僻,精神萎靡,總是蓬頭垢面,成績特別差,與班中學生大相徑庭。談過幾次話后,依然如此。經過多次家訪,終于了解到:原來他的父親由于參與非法活動入獄,母親是個不識字的家庭婦女,家庭經濟喪失來源,依靠親友資助度日。他的成績不好,母親總是以停學來威脅他,使他產生了厭學情緒。掌握了這些情況,我首先與他的母親溝通,讓她認識到自己的言行對孩子的不良影響。然后在班中發動學生都向他伸出友誼之手,鼓勵優秀班干部與他結成“一幫一”的對子。他對學習逐漸產生了興趣,因此,成績也就穩步上升了。
愛是什么呢?愛是堅持不懈,不忘初心。
愛一時容易,難得的是持之以恒,鍥而不舍。更為難得的是在現今浮躁的大環境下堅守自己內心的淡然,取得多少成績也罷,獲得多少榮譽也好,終究是過眼云煙。你只管一心一意地耕耘,那些日常的點點滴滴,那些純潔天真的小人兒,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卻在某一日忽地跳出來,就如那天收到小蔡同學的一條短信“老師,您還好嗎?”時,舊日時光一下子涌上心頭,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二十七年光陰流逝,我的教學生涯一直在路上,從甲子鎮第四小學到甲子鎮中心小學,從朝霞到日暮。兩部制教學早已廢棄,代而行之的是全日制。我早已不用在寒冷的冬日,晨曦初露時迎著寒風前行,卻在落日黃昏下與我的孩子們作別,殘陽如血,卻把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黃昏下,我和我新來的小同事并肩行走,我也對她說:沉下心來,沉住氣。